我没见过爷爷,我对爷爷的唯一印象就是他坟头那棵大柳树。
听奶奶说:爷爷是个蔼然仁者,老实得近于窝囊,虽然苦难像影子一样紧紧地跟随着他,却没能改变他善良的品质、乐呵的性格。他一生下来就被雇奶出去,五岁回家时,他的母亲已经又有了两个儿子,跟他的关系自然生疏了许多。十七岁时爷爷刚结婚不几天就被驱出家门独自挑起了养家糊口的重担。十九岁时由于爷爷的父亲暴病身亡,爷爷又回到了那个对于他来说只有义务没有权利的家,当牛做马,养活母亲、妻子、两个弟弟和相继出世的一双儿女。后来,爷爷的两个弟弟长大了,爷爷再一次被赶出家门。为了生存,爷爷不得不离妻别子走口外当长工,这一走竟是八年。八年间爷爷也曾托人往家里捎东西,但由于兵祸匪患和一些人良心不端,往往是十捎九空。一九三九年山西老家遭水灾,奶奶和她的一双儿女已经身无御寒衣、家无隔夜粮。爷爷的二弟打算把奶奶和姑姑卖了,是奶奶宁可饿死决不弃儿叛夫的坚定信念,才挽救了这个频临破灭的家。老家再也呆不下去了,爷爷只好领着奶奶、姑姑和父亲背井离乡来到荒漠的塞北坝上糊口渡日。
解放后,人们过上了安稳的生活。爷爷打心眼儿里感谢共产党,喜欢新社会。他带头组织互助组,积极参加合作社,对新生活充满了热情和希望。然而长年的兵荒马乱和极度的贫穷已经榨干了他的体能。一九五七年冬天一个寒冷的日子,爷爷恋恋不舍地告别了刚刚开始的新生活,结束了他苦难的一生。
爷爷去世的第二年春天,插在他坟头的挂引魂幡的柳枝,竟然冒着塞北大漠的狂风黄沙生根发芽了。等我记事的时候,这棵树已经是挺拔粗壮、枝叶繁茂、绿荫如盖了。骄阳似火的七八月间,在田地里劳作的乡亲们总爱在这片树荫下乘凉休息,或谈天说地,或擦磨工具,年轻的妇女敞开襟怀奶孩子,情投意合的少男少女则背靠背相互支撑着舒展腰身,传递爱意,上点岁数的干脆靠着树干打起盹来……好一幅田野小憩图,洋溢着欢乐与详和,充盈着生机和野趣。
我记忆最深的是:每年春夏之交柳树刚刚发出嫩芽的时候,奶奶总要一手提着柳条篮,一手拉着我,三寸小脚一捣一捣地走很长一段路,来到那棵柳树下,口中念念有词地掐下新鲜的柳芽装在篮子里。渐渐地篮子满了,奶奶就坐在柳树下,把我搂在怀里摇晃着哼唱起婉转悠扬的山曲。我不知道奶奶唱了些什么,只记的那时候我的鼻子酸酸的,眼睛潮潮的,奶奶的眼里也噙满了晶莹的泪花(十几年以后,当我听到山西民歌“桃花红、杏花白”时,总觉得它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亲切,那样的催人泪下)。夕阳西下的时候,奶奶挎着篮子带着我回家,我觉得奶奶走得不像来时那样蹒跚,而是轻松了许多,有力了许多。
晚饭时,奶奶把拌好的鲜嫩的柳芽端上桌跟我们说:“孩子们,吃吧,你爷爷忠厚老实心眼善,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这柳芽一定比别处的好吃!”是的,那淡淡的苦味过后,嘴和鼻子里清新的香气随着呼吸沁入心脾的感觉,已铭记在我的心头。 (作者:河北省沽源县检察院 乔焕元)